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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:一度好 时间:2015-04-11 阅读:3538
其实有些事我也好奇,先天条件不允许,他们两口子没办法吵架,但是过日子哪有锅边不碰碗沿的时候。
“秋生啊,干啥呢?”
梅姐知道秋生哥听不见,可还是习惯性地在二楼朝着楼下喊。
秋生哥是先天性失聪,所以任何声音在他耳边都只是“嗡嗡”的回响,无法辨别。
他们俩是我家老房子楼里的邻居,从小我们就在一起玩。秋生哥家在一楼的门市经营一个修车行,我家三楼,梅姐家二楼。秋生哥的爸爸是先天性失聪,妈妈是正常人,他们生了两个孩子,一个是秋生哥,一个是正常的妹妹。
以前在家的时候,没事也能听见梅姐这么喊。秋生哥虽然听不见,但是车行里的伙计们能听见,他们几个人推着秋生哥出来,带着满脸连环画一样的油腻子。秋生哥仰着头看梅姐,傻傻地笑。因为常年听不到声音,秋生哥的语言能力逐渐丧失,所以他只能用手语和外界交流,那时经常看见他站在楼下朝着二楼的梅姐比画着聊天。
梅妈是个小学老师,父亲是长途货车司机,有时候车有问题都是找秋生爸帮着修理,都是邻居。自小梅姐就和秋生哥一起玩,多年下来两家关系好得跟一家人似的。
秋生哥从小一直上特殊学校,后来干脆不念了,在家里帮忙打杂,学习修车的手艺。梅姐不喜欢读书,可梅妈偏偏又是老师,这老师自己的孩子学习不行,当妈的脸上哪儿有光啊,于是两天一骂、三天一打都是常事。我在楼上总能听见梅妈训斥梅姐的声音,那时常伴着梅姐的哭声,我用感恩的目光看我妈。
在一个世俗得不能再世俗的市井小区里,不念书的孩子和不好好念书的孩子,更容易成为话题,成为亲戚邻居们的众矢之的。
上了初中以后,梅妈变得更加严厉,除了上学,平时很少让梅姐出门。我偶尔遇见她,她也总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。
突然有一天傍晚,我听见楼下人声鼎沸,尖叫连连。我趴窗边一看吓了一跳。梅姐坐在了阳台上,把双脚放在外面,像是要跳楼。梅爸和梅妈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,像是想过去还不敢过去,一边劝阻一边保证不再逼她读书了。梅姐似乎全都没听见,也不打算改变主意,用力地撕着手里的一本书。
这时候,秋生哥从车行里冲了出来,挤在人群里用力地挥手,让梅姐回去。梅姐看见秋生哥一愣,也没打算回去。秋生哥憋红了一张脸,着急得又跳又喊,“啊啊啊”的一声声,像病痛一样的呻吟,撕心裂肺,撩人心扉。
二楼其实不算高,但是摔下来最轻也是骨折,姿势不对的话,搞不好还会半残。
梅姐似乎并不担心这些,还是眼睛直直地看着秋生哥,手上的书掉了下来。“啪”,纷飞的纸片像是散开的一朵红花,炸得人全身哆嗦。
这时,秋生哥一下愣住了,过分焦急的他硬是被那本书吓哭了,一边哭喊一边张开双臂,迎着梅姐的落点像是要准备接住她。
梅姐看见秋生哥哭了,前后摇了摇,又频频地点头,不知道想要表达什么。趁着这个间隙,梅爸一下冲了上去,抱住了梅姐,把她从阳台上硬拽了下来。梅姐躺在爸爸怀里扬起脸的一刹那,我看见她和秋生哥哭得一样伤心,像是不被世界理解的两个人,隔着空气取得了彼此的理解和信任。
从那以后,闲着无聊的时候,梅姐就喜欢在楼上朝着楼下喊:“秋生啊,干啥呢?”
尽管她知道,秋生什么也听不见。
梅爸和梅妈也不再逼梅姐读书上学,那段自我治愈的时间里,她只和秋生哥在一起。两个人去公园散步,骑自行车,形影不离。我们总能在放学的时候遇见他们俩,你追我赶,还是年少时节该有的样子。
再后来,梅姐去念了护士学校,秋生哥继续在家里帮忙做生意。那时候还没有微博、朋友圈这些东西,我经常会在梅姐的QQ空间里看见秋生哥的照片,有工作时候的样子,有吃饭时候的样子。谁都不知道他们俩什么时候确定的关系,是不是秋生哥一直就喜欢梅姐,是不是那隔空一抱让梅姐动了情?但是无论怎样,在一场彼此搭救的故事里,爱情的出现,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。
那一年冬天,梅姐毕业,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,于是在家待业。有时候,我会撞见梅姐手里拎着香气四溢的饭盒和保温瓶,踉踉跄跄地下楼去找秋生哥。东北的冬天常常零下二三十摄氏度,梅姐先用白醋帮他洗手,去掉干活遗留下来的老茧和冻疮的死皮,然后两个人坐在车行的小开间里,吃午饭,看一会儿电视剧。就这样,两个人平平淡淡地相互依偎着,长跑了很多年。
大学时有一次过年,我去找秋生哥吃烤串。那时候,梅姐刚调到一个卫生站当护士,医院离家远,我和秋生哥一起去接梅姐下班。刚进卫生站,我就看见梅姐在前台值班,正一只手按着电脑,一只手拿着手机打电话,和朋友眉飞色舞地聊着什么。
看见我和秋生哥过来,她挑了挑眉毛和我打招呼。我挥了挥手,她似乎根本没看见秋生哥,和我打完招呼继续自顾自地打电话。而秋生哥就这么走过去,熟练地把她桌面上的东西整理好,把她常用的东西收进手包,再帮她把白袍换下,披上羽绒服,拉上拉锁,围好围巾,牵着她从工作间里走出来。
这期间,梅姐一直在打电话,我看见秋生哥的轻车熟路和她的“任其摆布”,突然特别感动。
我忽然明白,他们早就把自己活进了对方的习惯里,真正成为彼此的一部分。
虽然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,你没有给过我玫瑰花和浪漫的烛光晚餐,可是我们活得像一个人一样,记得对方的生活细节,了解彼此的怪癖习惯,给对方的爱既不可或缺,又习以为常,表达的方式虽然简单,但爱的分量却丝毫不减,足斤足两。
在与对方的共同生活中,我们把自己的感情与疼爱用最朴素的生活能力沉着冷静地表达出来。这也许就是大家追求的平淡吧。
当爱情过了保鲜期没了激情,那促使我们继续依偎前行的,恐怕就是这份默契了。
吃烤串的时候,趁着梅姐去厕所的间隙,我问秋生哥打算啥时候娶梅姐。
秋生哥吧嗒吧嗒嘴,比画着想转移话题,我不依,硬要问。
秋生哥比画说他怕,我问怕什么,他说怕以后结婚了,孩子也像他一样。
我没追着聊,两个人安静了一会儿,我顺手拿手机查了一下遗传的问题。翻了好几页答案,才知道其实导致患病的原因有很多:有可能是秋生妈也有家族病史,携带了致病基因,隐性遗传到秋生身上体现了出来,而妹妹是显性,所以没有事;还有可能是怀孕期间的母体受到了病毒感染或耳毒性药物的影响,导致秋生的听觉系统受损;等等。所以只要女方不是病患并且没有携带致病基因,女方家里也没有这种病史,怀孕期间再稍加注意,胎儿就可以保证基本没事。
我把这个信息捋顺了告诉他,只要梅姐没事,她家里人也没有病史,就可以放心结婚,只要没有外因,孩子几乎可以确定会是正常的。
他听着似懂非懂有点迷糊,比画着问我网上的那些话能信吗?
我说:“要不你跟我去趟医院嘛,大夫的话你信不信?”
秋生哥还是满脸疑虑,摆了摆手,继续吃串。心里不知道盘算着什么。
梅姐回来,我不好多说什么。
秋生哥给梅姐加了一点调料,我们当什么都没有说过继续吃着。
第二天,秋生哥和梅姐去了一趟医院,随后给我发了一条短信:谢谢。
我回了两个字——加油。
一个月后,两个人领证,半年后,秋生哥和梅姐大婚。
办喜酒那一天,秋生哥的嘴咧到了耳朵根。那天,他喝酒特别痛快,只要有人敬他就喝,有时候没人敬,自己一边傻笑一边喝。
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,他一屁股坐在我身边,喘着粗气。
我大声问他,高兴不?
他鸡啄米一样地点头。
我逗他说:“你们俩结婚证都领那么久了,才反应过来高兴啊?”
秋生哥掏出手机,开始在手机上按字,他一边按我一边看。
他说:“有一样东西啊,你从来都不觉得它是你的,即使它每天都在你身边,你都觉得这东西是借的,迟早要还的,自己也提醒自己,配不上这么好的东西。可有一天,别人告诉你,它是你的了,也不知道要咋个高兴才好。”
我鼻子一酸,他继续按。
“以前,她对我好的时候,我也不敢想娶她,就寻思以后她会嫁个啥样的人,要是对她不好该咋办。我还总觉着,别人也许不太看好我俩。今天这么多人祝福我俩,我才真的觉着,她是我媳妇了,长这么大,今天才真正感觉到,自己是真切地活着。”
两个喝得面红耳赤的男人,紧握着一个手机,指着对方发红的眼睛,互相拥抱,彼此嘲笑。
有一样东西啊,你握在手里也不觉得它真实,你认为总有一天它会离你而去,因为你并不相信你自己能有给它幸福的能力。老天爷和你开过一个玩笑,好在它派了这么一个人,给你这么一场梦。秋生哥以为梦终究会醒,但好在这场梦,我们可以一直睡到头。
去年过年放假,我去探望秋生哥和已经怀孕的梅姐。我刚到他家楼下的时候,正好撞见秋生哥买菜回来,他比画着说是要给梅姐熬粥喝。
梅姐妊娠反应特别严重,闻见吃的就吐,什么也咽不下,熬点粥勉强能喝一点。但是这粥再好喝也有喝腻的时候,秋生哥急得没招儿,全家人一起想辙,南北稀饭,中西名粥,翻过来调过去不重样地做。
患孕期综合征的女人不好惹,刚见面,梅姐就拽着我话东家长聊西家短,把两人婚后生活里的嬉笑怒骂从头到尾唠叨了一遍。
其实有些事我也好奇,先天条件不允许,他们两口子没办法吵架,但是过日子哪有锅边不碰碗沿的时候。我逗梅姐:“你们平时闹别扭不?”
梅姐打开话匣子一样娓娓倾诉。秋生哥看得懂唇语,梅姐也能看得懂手语,这么多年过来了,两人交流起来根本没有障碍,可是一旦闹了别扭要吵架,他们就使用各自的“母语”,自顾自地表达。
秋生哥太老实,平时少和别人聊天,怎么可能“吵”得过梅姐?有时候,俩人杠上自己没词了,秋生哥就乱比画一通,梅姐看不懂,就问比画的是什么意思。秋生哥就是不告诉她,看梅姐急得团团转,心里暗爽。后来,俩人和好了才知道,秋生哥那一套莫名其妙的“张牙舞爪”,其实就是胡说八道。
梅姐自然也就学会了,有时候故意找碴说些乱七八糟的话,搞得秋生哥满头雾水。更多时候都是梅姐笑场,吵着吵着自己憋不住笑,笑得花枝乱颤,最后瘫倒在秋生哥怀里。后来的许多次“吵架”,他们都以怒目而视开始,以打情骂俏结束。
梅姐说:“连吵个架都这么有喜感,这日子可怎么过啊。”
在家没事的时候,梅姐还是会像很多年前一样喊:“秋生啊,干啥呢?”
我好奇地问梅姐,这么多年了,明知道秋生哥听不见,为什么还是喜欢这样叫。
梅姐摸摸肚子,笑成了一朵花,说:“过日子吧就是问题叠着问题,一个坑接着一个坑。人刚从自己的坑里爬出来,就得进孩子这个坑,孩子这个坑也爬得差不多了,父母又到岁数了。但好在坑再深,你知道坑底下一直都有这么一个人,他张开双手在坑底下等着接你,所以坑再深你也不怕。我喊一声他,就是喊我这一生的踏实啊。”
我从他们家走的时候,梅姐还在吐。秋生哥一边用袋子接着一边给梅姐擦嘴,顶着大大的黑眼圈,一点也不敢怠慢。
回家的那一路,我都觉得很幸福。
你看,生活很难,每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过后,都要回归到现实里的柴米油盐。岁月面前,人人从命。但我知道你会在一次次翻山越岭的马失前蹄中,将我接住。前路虽远,还好有你总是张开双臂护着我,给我穿衣,陪我取暖。
后来,听梅姐报喜,她生了个大胖小子,眼睛大得像灯泡,头发多得像野草。从此,梅姐的朋友圈里全是秋小生的吃喝拉撒。
今年我家又搬了,过年放假我们全家一直待在姑姑那儿,也没见到秋生哥和梅姐。
前几天下班的时候,我坐在回家的地铁里百无聊赖地听音乐,秋生哥突然打电话过来。我诧异得很,平时有事都是发短信,以为是他按错了,可还是按了接听键。自己按住另外一边耳朵,尽量屏蔽掉旁边熙熙攘攘的人声,努力辨认着手机那一端的声音。开始一直没有人吭声,隐隐约约听见了梅姐在说话,却听不清是什么。
就在我以为是秋生哥拨错了要挂断的时候,一个娇滴滴、奶声奶气的声音叫道:“麻麻,麻麻……”
一瞬间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样,在充满疲惫与麻木的荒芜列车里,我无法抑制地哭出声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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